周末回鄉(xiāng)下,帶著兒子到白沙洲的湖洲曬太陽。
冬天湖水枯瘦,一葉扁舟從遠處緩緩蕩來,蕩到近前,才看到是兩位老者用絲網網魚,用的是最古老的邊丟邊收網魚法——一人操槳,一人放網,小舟過處,魚網一節(jié)一節(jié)的浮在湖面,到網尾,兩位老人駐舟一袋煙的功夫,就開始回頭收網,邊收邊扣響船舷,想多往網里趕進幾條魚。
收到我們面前,看到他們船艙里才三五條魚,草魚、鯉魚,個頭也不頂大。老頭笑著說:“天氣好,打起好玩,呷得一餐就行。”
除了我們,這湖洲算是荒無人煙。前些時候,這里還有一群一群候鳥一樣的外地砍葦工,現(xiàn)在,也散工回老家了。我們父子就在湖中潮出的沙島上和老頭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小時候,我同父母,就從這條湖上岸,去給白沙洲的爺爺奶奶拜年。又吵又冷的汽劃子終于“嗵嗵嗵”地開到白沙洲的南閘了,我們還不能直接上岸,還得讓一艘左搖右晃的小渡劃子擺渡到岸邊,再踏上凍雪盈尺的沙洲,翻過防洪大堤,才算是到了。坐了一個多小時的汽劃子,本已經冷得全身麻木,這下子,凜冽的北風夾著雪末,從湖面、沙洲上無遮無攔的撲上來、嗆過來,腳不時窩在深可盈尺的積雪里,凍得生疼。
現(xiàn)在陸路交通便捷得很,有路,有橋,河湖不再承載那么多南來北往,辭去歸來的客了。早年間一天一班的汽劃子還在營運,你不坐,我也不坐,真不知道還有什么人會乘坐這樣又慢又吵的交通工具?
冬日暖陽下,湖面金光熠熠,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對岸筆直濃密的楊樹林,像劍芒,像狼毫。我問老頭,這條河叫什么河?
一條走了近20年的母親河,我竟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這是因為,我對它太熟悉了,熟悉得我沒有意識到,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這條河啊?這條河叫泥澇河。泥是泥巴的泥,澇是旱澇的澇。
呵,泥澇河!一個地圖上沒有的河名。就像鄉(xiāng)下漢子隨便給自己的娃取的小名。
咦咦呀呀,小舟又向遠湖蕩去了。
文/吳 科 鄉(xiāng)韻悠悠
父親是南大人。南大以前曾轄屬湘陰縣,所以南大話頗不同于沅江話。瓊湖鎮(zhèn)上土生土長的母親,時常埋怨父親冷不防冒出來的南大腔:跟了我這么多年,還是改不了老腔。比如“買菜”,父親全念成了四聲。此時,母親看父親的樣子,就像發(fā)現(xiàn)狐貍不小心露出了尾巴。父親只是憨憨一笑。在我們家,只有大女子主義。
好多年沒有回過南大了吧?
攝協(xié)漉湖采風,途經南大鎮(zhèn)。棋盤街道車水馬龍,絲毫不遜于瓊湖鎮(zhèn)。傍晚霓虹染穹,歌舞升平,過客恍惚如夢。那幅小橋流水哪去了?那家賣竹器的老店哪去了?爺爺那座老木宅哪去了?找來找去,找不回記憶,信手拾來的都是陌生的繁華與失落。
我佇立于天信大酒店樓下。燈火闌珊,春風沉醉,食客吆喝隱奏。我哪也不敢去。
兒時,想去南大也怕去南大。
城里的孩子,哪個不喜歡鄉(xiāng)下的田野、池塘和老樹呢?還有春節(jié)的鵝毛大雪和花炮!會玩,花樣百出的堂兄弟們。除夕大家一起圍坐的“嘭嘭火”,烤幾個楠桔,剝皮,香氣盈屋??粗粗退说碾娨晞 犊释?。早上一大桌菜,有“蛋皮肉卷”,奶奶的拿手菜。大缸里清冽冽的水、糍粑和自個的倒影。堂哥養(yǎng)在米湯水里的烏龜,爬著爬著就老大了。爺爺戴短舌絨帽,坐在書桌旁看《古文觀止》,老花眼要貼上泛黃的書頁了。奶奶駝背,在廚房和菜園子兩頭蹀躞。老房子前那條碎石子小路,兩邊杉樹筆直沖天。我再也找不到它們了。
去南大的路好難走。鄉(xiāng)村公路上,這邊一洞,那邊一坎,無休無止的上坡和下坡,要忍受四五個鐘頭。去一次南大,就暈一回,好像坐了過山車。途經白沙渡、勝天渡,那些在渡輪上吆喝聲聲的小販,比他們兜售的紅姜更具止嘔功效。他們都去哪兒了?湖面空得只剩下霧。爺爺家的茅廁也令人心有余悸。一口大缸埋于坑內,萬蛆齊蠕,大便落下,糞水濺臀。正月初一的清晨,我忍急提著褲頭,摸到墻角蹲下。寧可北風穿襠,也不愿去臭氣熏天的茅廁。一聽履聲狗就吠,被嚇得踉蹌直滾。
從小就不適應鄉(xiāng)村的生活。七月流火,田里翻滾金浪,爺爺?shù)牡仄荷弦矔裰瘘S的紅薯。一歲的我,忍不住饞偷吃幾根,就惹上了痢疾。姨媽火速來接時,屋檐下正曬著一攤攤的黃水。黃水都快淹沒公車了。姨媽喃喃自語:這孩子沒救了,沒救了。她急得慌了神,向乘客下跪換座位,向司機下跪央求加速,恨不得汽車馬上變形成噴氣式飛機。
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死里逃生的故事,姨媽不知道添油加醋地講了多少遍。講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那些被我臭熏的乘客,都去哪兒了?從此,父母工作再忙,也不把我放養(yǎng)在南大了。我便徹徹底底成了城里孩子,南大成了寒假生活的點綴。
鄉(xiāng)下的堂哥卻是四處撒野的。葦蕩,柳林,野鴨,堂哥剛從這個天堂般的世界里回來。聽他的描述,他簡直想留在那里。我豎起耳朵聽,抓住了兩個排隊飛過的新鮮詞兒:五門閘,漉湖。我還聞見了堂哥身上殘留的一股神神秘秘的湖腥味。
光陰走了三十多年后,我才轉身去了五門閘和漉湖。南大的河堤上,五門閘的防浪柳林自由任性地舞蹈,造型奇特得連楊麗萍都會閃了腰。水漲之夏秋,百舸爭流,鷗鷺競飛;水落之春冬,灘澤綴綠,菜花撒黃,牛羊來了,馬兒也來了,運氣好說不定還能看到麋鹿呢。天堂之門仿佛近在咫尺。還有一種沖動,想去柳林里撒野,攀爬跳躍,退化成渾身毛乎乎的北京人。
沿河堤再往東北,漉湖的葦綠朝上翻飛,其勢若吞蒼穹。葦海中孤零零的楊柳,在春天是一棵樹,在夏天便淪落為一根草。蘆葦瘋狂地抽節(jié),長穗,寂靜的空氣里仿佛能聽得見嗶剝的聲響。這里是亞洲最大的葦蕩,上帝把一個人扔在這里,他要爬很久才能到岸,天黑得沒邊。還是讓他去拔蘆筍吧。紅紅黃黃的采筍人,點綴了葦綠,也加速了蘆葦產業(yè)的轉型。
漉湖驚飛的野鴨哪兒去了?一路飛回了古詩詞里吧。幾百年前,漉湖曾是一片汪洋,與東洞庭湖相連,遙遙相望于乾隆帝頒旨催筑的舵桿洲水路亭驛。踏步葦海,閉上眼,仿佛就能聽見李白杜甫、王安石袁枚的小船大船欸乃而來。光影四射,有江豚旋舞。
小時的我暈了,長大后的我醉了。好一壺葡萄美酒夜光杯。難怪沅江藝術界,被南大人霸占了半壁江山。原來,他們是被漁船、柳林、葦海和牛羊的詩情畫意陶醉、養(yǎng)育的。
那次,為了怕暈車的母親,我們在南大改乘輪船回沅江。草尾清河悠悠,船慢得足以令一片秧田萌芽。我拿出從堂姐那兒借的《林語堂自傳》翻看。合上尾頁,船也就在瓊湖鎮(zhèn)的碼頭拋錨了。
輪船也不見了。大橋飛架南北。我的鄉(xiāng)愁鄉(xiāng)韻,卻像草尾河悠悠地淌起來。
三十多后,我才長成了南大人。骨子深處里的南大人。
南大人骨子里都有點藝術細胞,我是這么想的。
來源:市文聯(lián)
作者:王 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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