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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出血(中篇小說節(jié)選)

來源:市文聯(lián) 作者:張喜年 編輯:redcloud 2016-11-24 17:13:42

1

不可否認,張保長張八爺是西灣洲村當(dāng)之無愧的領(lǐng)袖。我這樣定義并沒有半點夸張。但凡翻過西灣洲歷史的人,基本上都會認同我的這一觀點。我曾反復(fù)說過,我不是那種信口雌黃的指鹿為馬的人。我的故事都是有據(jù)可依有史可考。自從辛亥那年國人流行剪辮子起,我們可敬的張保長就一直執(zhí)掌著西灣洲的門戶。數(shù)十年來,京城的總統(tǒng)換了一個又一個,是縣衙里的大爺走了一班又一班,他卻依舊青山不老綠水長流,保長的位子坐得鐵鑄銅澆。要不是后來來了一群挨千刀的日本兵,把個海晏河清云蒸霞蔚的西灣洲攪得腥風(fēng)血雨,他的日子可能還將繼續(xù)風(fēng)和日麗下去。

這當(dāng)然是種本事。而這種本事不是你張三李四肩膀上同樣長了個疙瘩就會有的。它既要有先天的孕育,更要有后天的歷練。就像讀書學(xué)藝一樣,你得琢磨,你得推敲,你得參悟。你得學(xué)會如何在領(lǐng)導(dǎo)面前點頭哈腰,在同事面前笑里藏刀,在兄弟面前當(dāng)面喊哥哥背后砸秤砣。如果你不具備這些獨步天下的武林絕學(xué),你就千萬別出來混了,因為混的時間長了,遲早會陰溝里翻船。指不定哪天就被人黑了,用麻袋一裝,扔進洞庭湖喂了王八。我這并不是聳人聽聞。這種事早已屢見不鮮。要知道如今世道維艱,江湖險惡,心懷叵測者大有人在。

在這些不軌的人群當(dāng)中,有一個人特別叫張八爺不敢掉以輕心,這個人叫楊五六。在西灣洲,楊五六算得上是個危險人物,他本事不大,野心卻不小。他原本是張保長手下的一個甲長,但他嫌甲長品階太低,總共就領(lǐng)導(dǎo)著二三十戶人家,根本施展不了他的才干,于是便想過一把當(dāng)保長的癮。用他的話來說,皇帝還輪流做喔,你張八爺何德何能就應(yīng)該賴在這保長的位子上作威作福幾十年?你早該謝幕了,讓別人上臺來過幾把唱黃腔?;尩陌a。當(dāng)然,這些話他只能悶在肚子里,他還不敢明白張膽地跳出來和張八爺叫陣。畢竟人家樹大根深,想扳倒絕非易事。他只能從暗處著手。于是,他就等。機會總會有的。神仙還打盹呢,我就不信你這臭雞蛋沒有裂縫的時候。

楊五六的機會是在那年南京城里的蔣委員長提倡新生活運動后等來的。那一年,委員長大人不知是為了博得夫人歡心還是吃飽了撐的,竟然下令全國搞新生活運動。所謂新生活,無非就是禮義廉恥、行人靠右、一夫一妻這套把戲。據(jù)說這項運動當(dāng)時在大城市還搞得有聲有色呢,但到了窮鄉(xiāng)僻壤就波瀾不驚了。因為鄉(xiāng)下人太守舊,那花崗巖般的腦袋接受不了新事物。張保長張八爺就接受不了。他想你蔣委員長也太逗了,行人都靠右了,左邊留給誰?一夫一妻制也許是不錯,問題是你也不想想,時下的中國有多少男人根本養(yǎng)不活老婆!難道叫那些剩女們都留在娘家養(yǎng)老,或者放到廟里去當(dāng)尼姑?沒想到吧,我們可愛的張保長這一體恤民情的想法,竟然與遠在山東的韓大主席如出一撤,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如果他們算英雄的話。為了表示自己的意見與蔣委員長的精神相左,他當(dāng)下就從漢口的窯子里領(lǐng)回了一個比自己兒子還小兩歲的女人做了第三房。而且生怕人不知,回村那天,竟然領(lǐng)著那個叫小七的姑娘在村里兜了一圈,大事張揚了一番。

聽到這個消息時,楊五六不禁一陣竊喜,摟過老婆就是一頓猛啃。老婆以為他中了邪,立馬反手給了他兩記耳光。不可思議的是楊五六這回不但不以為忤,反而哈哈大笑道:“好,打得好,打得好!”他太開心了。想他這種人,人生頂多就兩大開心事,一是洞房花燭夜,二是扳倒張八爺,自己坐上保長的位子。他原以為張八爺全身都是金鐘罩鐵布衫,刀槍不入呢,想不到也有破綻!還是老話說得好,是人都有弱點。張八爺?shù)娜觞c就是太自負。一個敢公然藐視委員長的家伙不是自負是什么!

張八爺?shù)男袨橛卯?dāng)時的話說無疑是在找死,用現(xiàn)在的話說純粹是在找抽。別人家連一個老婆都娶不上,而你一娶就是三個,這分明是多吃多占,盜取社會資源。還表率哩,還楷模哩,還眾望所歸哩,通通都是狗屁!就憑你霸占三個女人這條罪狀,你不吃幾年官司也得立馬從保長位子上滾蛋!事不宜遲,沒說的,當(dāng)晚楊五六就將張八爺一張狀紙告到了區(qū)公所。

2

接到狀紙的吳區(qū)長吳百川果然很生氣,吳區(qū)長一生氣就說明問題確實比較嚴重。區(qū)長是喝過洋墨水的人,崇尚的是孫總理的三民主義,更是蔣委長新生活運動的忠實擁躉和狂熱粉絲。他認為中國之所以積貧積弱,完全是由于陳腐氣太深。這陳腐氣就像一個大毒瘤附在民國的肌體上,使得國家百年沉淪不振。而蔣委長的新生活運動就是一劑根除這種沉疴頑疾的良方。作為一方保長,你張八爺理當(dāng)不遺余力地貫徹執(zhí)行領(lǐng)袖的指示精神??赡愕购?,不但不身體力行,反而反其道而行之,在節(jié)骨眼上納妾討小,這分明是在跟領(lǐng)袖唱對臺戲嘛。像你這種封建余孽,如果不加以鏟除的話,今后政府的政令就會得不到貫通,就會阻梗于半道。權(quán)衡一番后,他決定拿張八爺開刀。

如果換了張三李四,得知頂頭上司要來找自己的麻煩,不腿肚子抽筋才怪??晌覀儚埌藸敳皇菑埲钏?,他是西灣洲至今獨一無二的保長,是洞庭湖里的老麻雀,什么樣的風(fēng)浪沒有經(jīng)歷過?他繼續(xù)保持往日的平靜與淡然。對付上面的這些大爺,他有的是法寶。他決定用美人計將區(qū)長大人搞定。美人計是最原始的法寶,而最原始的法寶往往就是最有效的法寶。

一大清早,張家偌大的庭院就已打掃得纖塵不染,門樓上還掛起了一溜大紅燈籠,周圍插滿了彩條布,只差沒鋪上紅地毯。布置妥當(dāng)后,張八爺又將全家男女老少二十余口集中到大院前,排列成兩列縱隊,個個頷首襝衽,面帶幸福的微笑,那場景就像要迎接一位國家元首的到來。當(dāng)坐著轎子的吳區(qū)長帶著一眾隨從剛剛出現(xiàn)村口時,他就命人點燃了一掛萬響鞭炮,于鞭炮聲中趨步上前,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臉上堆滿笑容地連問區(qū)長好區(qū)長辛苦了。行禮完畢后,他挽起區(qū)長的手就往家里請。吳區(qū)長哪曾受過如此隆重禮遇,原本黑著的臉一下子緩和了許多。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在如此謙恭的笑容面前,吳百川再怎么努力也發(fā)作不出來,嘴唇蠕動了好幾次,終于沒有成功張開。他不是不想發(fā)難,而是張八爺不給他機會。八爺將區(qū)長請進家門后,立刻打開宴席。有大塊肉大碗酒往嘴里塞,吳百川還好意思啟動問責(zé)程序?但區(qū)長并沒忘記此行的目的,趁著斟酒的間歇,他終于逮到了開口的機會。

“聽說張保長最近從漢口領(lǐng)回了一個青樓女子做三房?……”

張八爺心里一咯噔,心忖要來的終究還是來了,便回復(fù)道:“哪里,區(qū)長你別聽人胡說。我們村里就是有些陰險小人,最見不得人家有好事,一有好事就難受,就想攪黃它。”

“總不會是空穴來風(fēng)吧?”

“我是從漢口領(lǐng)回了一個姑娘。這孩子從小就沒了爹娘,后來又被惡人賣入了青樓,我見她可憐,就把她贖了回來。剛好我只有兒子,沒有女兒,就認她做了干女兒。”八爺邊說邊裝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樣子。

“果真如此嗎?保長可要想清楚,納妾討小可是與蔣委長的新生活運動相悖逆的!”吳百川拿眼光睨視著張八爺,他把蔣委員長抬出來,想看看八爺面部有什么變化。

八爺還是一如既往的沉靜。他不經(jīng)意地瞟了一眼旁邊那位蓄卷發(fā)穿旗袍的女子,然后用嘴一努說:“不信,你問問小七,問她管我叫什么。”

得到指令的小七姑娘立刻站了起來,粉紅的臉蛋上透出無比的嬌嫩。她用玉筍般的小手捧起一杯酒,往八爺面前一敬,嗲嗲地叫了聲:“爹,請喝酒。”然后又轉(zhuǎn)過身來,挾起一塊肥肥的紅燒肉,迅捷地塞進了正目瞪口呆的吳百川嘴里,還嫩嫩地吹過來一句:“區(qū)長大人,這紅燒肉好吃嗎?”

眾人立刻被引得轟堂大笑。

可憐我們的吳區(qū)長,嘴里被塞了一塊碩大的肥肉,你想他還能說什么?

酒宴之后是茶敘。所謂茶敘,當(dāng)然還是喝酒。只不過范圍濃縮了些,就三個人:吳百川,張八爺,和小七。爺們喝酒,女人撫琴。你別小看了這“茶敘”,其實許多問題都是在這茶敘間解決的。如果說白天酒席上區(qū)長與保長間的互動只是一齣折子戲的話,那么晚上的茶敘才是今天的重頭戲,是主題。茶敘在小七的臥房里進行。不知是純屬巧合還是特意安排,臥房的基調(diào)是粉紅色的。粉紅色的墻壁,粉紅色的被子,粉紅色的蚊帳,粉紅色的女主人,連散發(fā)出來的燭光都是粉紅色的。剛好天氣又有點燥熱,女主人就很自然地褪去了外套,將一件半透明的粉紅色的內(nèi)衣暴露在吳百川的眼前,給人一種霧里看花的誘惑。我們都是過來人,都知道粉紅色的東西最能刺激人體內(nèi)的荷爾蒙分泌。而我們的吳區(qū)長又正年輕,體內(nèi)的荷爾蒙有如綿綿不絕的江流。在女主人撥動的琴音沖擊下,他好不容易構(gòu)筑起來的防洪堤迅速土崩瓦解,當(dāng)酒精燃盡最后一點矜持時,他終于淹沒在這片粉紅色的海洋中……

也不知吳百川是怎樣逃出生天的,反正他逃離張家大院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他逃得很狼狽,像被鬼魂追趕著似的,而且衣衫不整。最不可原諒的是他竟然把那頂總不離腦袋的呢子禮帽丟在了小七的臥房里。這錯誤算是犯大了。當(dāng)張八爺像舉著戰(zhàn)利品似的舉著禮帽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簡直無地自容。最可惡的是張八爺在臨出門時竟然又折了回來,俯下身子罩著他的耳朵陰惻惻地笑道:

“區(qū)長,昨晚還睡的好吧?”

吳區(qū)長吳百川半響說不出話來。

第一次交鋒,以吳百川的徹底潰敗而告結(jié)束。自此,區(qū)長再沒踏進過西灣洲一步,也絕口不提對張八爺?shù)奶幏帧?/p>

這下可坑苦了我們的楊五六先生。這些天里,他正巴望著張八爺被撤職查辦,自己好風(fēng)光上位呢。對于保長一職,他是志在必得的,為了順利上位,他做足了各種事前準備,還特地跑去裁縫鋪里做了套上等料的長袍馬褂。因為張八爺當(dāng)保長時就是穿的長袍馬褂,他不能在行頭上輸給了他吧。誰知半個月過去了,張八爺卻沒受到半點挨拌,依然在保長的位子上作威作福,依然對他幾個小甲長頤指氣使發(fā)號施令。他失望了,有一種被出賣了的感覺。這口氣任誰也咽不下,他決定報復(fù),只要有機會。

3

吳區(qū)長吳百川第二次踏上西灣洲的土地是十年后的事。當(dāng)然他不是主動來的。他是被日本人越來越近的槍炮聲逼迫來的。作為民國政府的一任區(qū)長,他負有守土抗戰(zhàn)的責(zé)任。而西灣洲是他治下的一個行政村,自然在他的職責(zé)范圍之內(nèi)。他不來也得來。他是來最做作戰(zhàn)前巡視的。眼下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西灣洲村。在他眼里,西灣洲村就是個牛鬼蛇神的部落,而保長張八爺就是這個部落里千年不死的老妖。如果在這節(jié)骨眼上出了個通敵叛國之徒,這漏子就捅大了,他就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為了防范于未然,他得給這些刁民事先打一預(yù)防針,好讓他們曉得什么是家國大事,什么是忠烈節(jié)操,個人恩怨與民族存亡之孰輕孰重。這次他還是坐轎子來的。他是個文人,騎不得馬,受不了那顛簸,這與當(dāng)前的戰(zhàn)爭氛圍有點不協(xié)調(diào)。好在他身后還跟著四個荷槍的大兵,才總算跟戰(zhàn)爭搭上了邊。

在一陣稀里嘩啦的掌聲后,他站在黃家祠堂高高的臺階上,開始了他的戰(zhàn)前訓(xùn)話。由于他不時夾帶幾句之乎者也,愚昧的西灣洲人大都聽不懂,聽了半天,才弄懂了一個大概,那就是響應(yīng)蔣委員的號召,實行焦土抗戰(zhàn)。所謂焦土抗戰(zhàn),就是一粒糧食也不能留給敵人,一根紗線也不能留給敵人。除了繳給政府的外,其余的都要埋藏起來,埋藏不下的就要一把火通通燒掉。總之,要堅壁清野,堅壁清野,懂嗎?就是要把日本人困死、餓死!最后,吳百川再三強調(diào)道。

愚昧魯鈍的西灣洲人這下就有點犯迷糊了。為什么打小鬼子就非得要焦土抗戰(zhàn)?都變焦土了,沒遮沒攔的,小日本不更容易打進來嗎?再說,這些房子什么的,都是我們幾代人的心血,都燒了,那我們今后吃什么用什么住什么?到時不但沒把鬼子困死餓死,自己倒困死餓死了!這餿主意虧你還說得出口!這究竟是你吳區(qū)長的意思還是蔣委員長的意思?要是蔣委員的意思,西灣洲人還可以原諒他,人家畢竟離這里老遠,不了解實情??赡銋菂^(qū)長就不同了,你是這兒的父母官,你經(jīng)常在這一帶穿來梭去的,難道還不知道這兒的情況?你到底是何居心?你是不是日本人派來的奸細?看你那獐頭鼠目歪瓜裂棗的樣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東西!西灣洲人開始憤怒了,要不是你目前還掛著民國政府的官銜,要不是西灣洲人心地敦厚,你早被一頓口水淹死了!楊五六當(dāng)時就氣不過,連連譏笑道:

“照你這么說,你那區(qū)公所也搬不走,藏不了,不也要一把火燒了?”

“這……”吳百川確實沒考慮過這個問題,被這刁鉆古怪的楊五六突如其來地一問,倒真不知如何回答。不過他到底是在官場里混過來的,隨機應(yīng)變的本領(lǐng)還是有的,他稍微遲疑了一下,立刻一臉凝重地道:“只要時勢需要,只要黨國一聲令下,本職會毫不猶豫地將它付之一炬!”

畢竟燒的是區(qū)衙門,又不是自家的祖屋,慷公家之慨,誰不會?

聽了吳區(qū)長的一番言語后,西灣洲人不知如何是好了,在下面交頭接耳了一陣,還是拿不定主意,便把目光一齊轉(zhuǎn)移到張保長張八爺身上來。每到關(guān)鍵時刻,人們便自然想到了他。因為他是他們的保長,是他們的主心骨。他最有見地。果然,張保長不負眾望,慢慢地踱到區(qū)長跟前,依然笑容可掬地道:“區(qū)長訓(xùn)話,大義凜然,慷慨悲歌,震聾發(fā)聵,提振心神,實為我等之楷模。但職下認為,燒區(qū)公所還為時尚早,且一時也燒不完,不如請區(qū)長拿出一點切實的誠意來,為鄉(xiāng)民樹立一個榜樣,比如說——”他瞄了一眼停在一旁的轎子,“區(qū)長何不現(xiàn)時就將您的坐轎燒了,以表與民眾共同進退之決心?”

“你——”吳百川一下被噎得兩眼翻白。他沒料到這老奸巨滑的張八爺會冷不丁給他來這么一下子。這老東西實在太陰險狡詐了,居然想出這么歹毒的主意來整他,像這種懷有狼子野心的人,今后可要加倍提防著點。要知道這頂轎子是他當(dāng)年下任區(qū)長時,是他從省城家里帶來的祖業(yè),他的爺爺和老爹都坐過它。它的全部骨架都是檀木做的,轎頂和轎邊也是用法國呢子縵成的,昂貴得很,坐上它即是權(quán)利的象征也是高貴的象征??山裉焖鼌s要被付之一炬了,實在令人痛惜。但不燒掉它今天這一關(guān)是過不去的,面對眼前這些刁民,被將了一軍的他只能忍痛割愛了。“燒,燒,把它燒了,以示本職破釜沉舟,與民眾共御外侮之決心!”吳區(qū)長手一揮,一副慷慨激昂的樣子,當(dāng)下就命手下槍兵將他的寶貝坐轎點了一把火。

區(qū)長到底是區(qū)長,總能在關(guān)鍵時刻化被動為主動。

不過,比起把厚黑功夫修煉得出神入化爐火純青的張保長張八爺來,他還是略遜一籌。

4

這里我們不得不替吳區(qū)長吳百川難過一下。想他好歹大小也是民國政府的一任區(qū)長,身份不謂不特殊,但講的話卻絲毫沒在西灣洲引起反響。人們?nèi)阉?dāng)成了過耳風(fēng)過鼻屁。在他們的記憶里,政府和蔣委員長是那么的遙遠和陌生。一年四季里,除了征糧納稅、派扶抓丁外,再也見不到政府的影子。民國九年遇洪水是如此,民國十一年遭瘟疫也是如此。死了好多人哩,棺材鋪的棺材賣空了都不夠用,只得用草席將尸體卷了,草草掩埋掉。那時政府去哪兒啦?全都跑到省城涼快去了,他們唯恐殃及自身!現(xiàn)在倒好,省城被日本人占了,已沒地方快活了,卻跑到鄉(xiāng)下來要求民眾焦土抗戰(zhàn),全把人當(dāng)二百五耍!他們才不上你的當(dāng)呢!你政府算什么東西?狗屁不是!他們只認張保長。這些年來,是張保長領(lǐng)著他們渡過了一次又一次難關(guān),是張保長幫他們解決了一次又一次鄰里糾紛。比如說,張三家的南瓜藤爬到李四家的地頭里結(jié)了只南瓜,王五家的雞婆跑到劉六家的雞窩里生了只雞蛋,這瓜和蛋到底歸誰所有?扯不清了,就只得去請張保長。而張保長在這方面具有高超的專業(yè)水準,聽完了雙方的訴說,立刻做了裁決:都別爭了,充公!當(dāng)下就叫人把南瓜和雞蛋搬到自家去了。一招就息事寧人,扯皮的雙方愣怔了一下,立刻握手言和,重歸于好。怎么樣?高超吧,藝術(shù)吧,專業(yè)吧?單從這些芝麻小事上,就可看出我們的張保長是何等的英明與偉大,他在西灣洲的地位是何等的至高無上不可替代。他才是他們的政府,才是他們的領(lǐng)袖,才是他們的旗幟。西灣洲人只唯張保長馬首是瞻!

張八爺愈發(fā)感到肩上的擔(dān)子重了。在聽了吳百川的訓(xùn)話后,他也強烈地感受到了一絲戰(zhàn)爭的氣息。如何才能領(lǐng)著全村人平安渡過這一劫呢?首先,他不能亂,他一亂,全村就跟著亂了。這叫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他得沉著冷靜。他得謀定而后動。他得殫精竭力。他得嘔心瀝血。因為,他身系著千百號人的安危。西灣洲人都在拿眼睛看著他。當(dāng)然,房子是絕對不能燒的。房子燒了,人住哪兒?他又不像你吳區(qū)長,轎子燒了可以騎馬,衙門燒了可以搬到另一所衙門。可他搬不動,西灣洲搬不動,他的根就在這兒。房子既然不能燒又搬不動,那就先讓日本人住幾天吧,反正日本人又呆不長,住些日子就走了,到時房子不又是自己的了?日本人是兇,但那只是傳聞,誰也沒有親眼見過。還不知是不是吳區(qū)長為了多收稅款,故意聳人聽聞哩!這事他有經(jīng)驗,因為這些年他都是這么過來的。辛亥那年割辮子,革命黨鬧得多兇,說是不割辮子就割腦袋,結(jié)果呢,最后還不是不了了之!十五年鬧農(nóng)會,雞飛狗跳的,說是不交出銀子就活埋就點天燈,結(jié)果呢,反被人家活埋點天燈了!想必日本人也不過如此,撲騰幾下就完事了,最后西灣洲還是西灣洲人的西灣洲,還是他張保長張八爺?shù)奈鳛持蕖?/p>

主意一經(jīng)拿定,張八爺決定對政府再度陽奉陰違一次。歷史上他又不是沒這樣做過,再多做一次又何妨?等吳百川前腳一走,他便將幾個甲長召集攏來商量一下,大家一致決定聽保長的,保長說咋辦就咋辦。根據(jù)以往經(jīng)驗,保長對局勢作了一下預(yù)判。他說日本人來肯定是要來的,但來了要呆多久就不知道了。不過大家不用驚慌,也許日本人并沒有政府渲染的那樣窮兇極惡,因為他們也是人,也要穿衣吃飯,都殺光了誰來供他們吃喝?人家要的只是地盤!所以說,誰掌天下都一樣,我們做百姓的反正是繳糧納稅,服役充丁。你把人家伺候得舒服了,人家還好意思打你耳光?

在西灣洲人的眼里,張保長是圣神般的人物,他講的話當(dāng)然就是圣諭,就是金口玉牙。既然英明偉大的張保長都說了沒事,那就絕對沒事。吃了定心丸的西灣洲人一塊石頭落地了,剛才還一臉的驚惶,這會兒已被一陣湖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很快,西灣洲就恢復(fù)了往日的安詳。人們該干啥還干啥。你想去扒墻就去扒墻,你想去擲骰子就去擲骰子,外面就是掀翻了天,也與西灣洲無關(guān)!

可張八爺卻怎么也輕松快活不起來,有時甚至還泛起一股莫名的焦灼感。只是他不敢顯露出來。他得裝,裝得若無其事。為了防患于未然,他還是多了個心眼,讓大房帶著二房先回溆浦的娘家去躲一躲,再把一些帶不走的重要物事選一個隱秘的地方埋藏起來。兩個兒子不用他操心。大兒子在漢口讀書,后來隨學(xué)校遷到重慶去了。二兒子在上海一家洋行當(dāng)學(xué)徒,雖說是在日本人的地盤上討生活,但那時上海已被日本人建成了王道樂土,生命還是無虞的。最近兒子們都報了平安回來。現(xiàn)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如何揣度日本人的喜好來。他想日本人也是人,是人都喜歡錢,于是他就準備了一壇子大洋,遇急時就撒錢,用錢來消災(zāi)。這叫有錢就是任性。可百密一疏,他還是漏了一點,相比喜歡錢外,日本人似乎更喜歡女人。而他恰恰沒有儲備女人。這就為他以后種下了麻煩。這是后話。

一切安頓妥當(dāng)后,張八爺又氣定神閑了。每日無事,他便和如夫人小七姑娘在跟粉紅色的房子里捉對撕殺。誰知人怕出名豬怕壯,名聲大了,地位高了,總有一些瑣事煩上身來。這天,他來了雅興,正準備和小七一道煮酒撫琴,一個長工推門進來,附著他的耳朵道:

“有人找你。”

“誰?”他皺了皺眉頭,顯然有點不耐煩。

“岳不群。”

“岳不群是誰?”

“就是那個狗都不愿理的二流子岳不二。”

“那你為何不干脆說是岳不二?”

“是他不讓說的。他說他已經(jīng)有大名了。誰再叫他小名,他就揍誰。”

“他找我有何事?”

長工看了一眼小七:“他說你懂的。”

“你叫他在大堂等我。”一股煩躁油然而生,八爺將喝干了的酒杯往茶幾上一墩,喃喃道:“這家伙為何還沒死呢?難道他是屬貓的,有九條命?”

(待 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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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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