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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樽還酹江月(傳記文學(xué))

來源:市文聯(lián) 作者:林 月 編輯:redcloud 2016-11-24 17:14:41

熊爹在家排行第三。從我記事起,奶奶叫他“三爺”,長輩們叫他“三伢子”,同齡的叫他“三老倌”,年青的恭敬的叫他“三支書”。一直以為此“三”是他名字中的“山”,稍懂事些才知錯得很離譜。

從小就覺得我的家庭關(guān)系很復(fù)雜、很有問題。尤其填檔案時對填家庭成員中祖父、祖母這一欄很是費神。我有二位祖父、三位祖母。祖父倒沒什么可爭的,因熊爹的親生父親——我大爺爺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熊爹的繼父——我二爺爺不太管事。健在的三位祖母時常在我家碰面都要因爭論哪位與熊爹最親、哪位因帶熊爹費勁心力而鬧得不可開交……至今我還是分不清,他們到底哪個才是應(yīng)該填到檔案上的祖父母?

過 繼

熊爹出生于新中國成立的第二年。中國經(jīng)過戰(zhàn)亂,經(jīng)濟十分落后,當然新中國的高層還沒人想出“計劃生育”這個國策。貧苦的老百姓還是奉行“兒孫多是福”,用通俗的話講,生是敞開肚子生,活不活得下來全靠各自的命,書面語叫優(yōu)勝劣汰。

繼一兒一女后,奶奶生下了三伢子。雖然取名“三喜”(后熊爹自己更名為山喜),但他的出生并沒有給只有兩間透風(fēng)茅草屋的爺爺奶奶帶來任何歡喜。家里太困難了,窮得揭不開鍋已經(jīng)不能形容當時的困境,常年沒米下鍋,要鍋蓋做什么?

勉強熬過兩年,奶奶又得一女,這更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本來日子就很難熬,如今又添一張嘴,生存之難不是一個愁字能夠描述。

我曾祖父考慮再三,決定把熊三伢子過繼給婚后久無生育的我二爺爺做兒子。這本是個極其英明的決定,這邊崽多養(yǎng)不活,那邊沒崽可養(yǎng),而熊三伢子也從糠籮里跳到了米籮里……按如今的商道術(shù)語叫“雙贏”,可就是這看似“雙贏”的英明決定,恰恰是他尷尬身份的起源。

跟著我二爺爺,熊爹并沒有過上我曾爺爺所希望的好日子。他隨養(yǎng)父母住在老港公社大堤外的茅棚里,七、八歲了還一年四季衣不蔽體,光著腳。放學(xué)后只和一群伙伴們在堤邊葦蕩里瞎胡鬧。倦鳥歸林時,其他伙伴被大人們大著噪門喚回,因我二爺爺夫婦要忙生計還是什么的,只有熊三伢子獨守茅棚,沒人照料。

“大躍進”時,他隨養(yǎng)父母外流到湖北漢陽、嘉魚和大沙湖農(nóng)場,幾年后回到白鶴湖副業(yè)隊(現(xiàn)白鶴塘邊的周家臺子)。當時吃公社食堂,食堂里二兩米一人的計劃飯基本上填不飽肚子的任何一個角落。因為秤是十六兩秤,而且米也被炒熟后再蒸,以提高米的發(fā)頭,看似很大一坨,其實沒什么分量。我二奶奶趁當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員之便,白天把潲桶里成團的碎米“偷”回來,晚上加些藜蒿背人做些粑粑供全家人充饑,但是仍然填不飽正需營養(yǎng)的熊爹的肚子。

有天,我曾爺爺突然想起這個孫子。駕著漁船經(jīng)過白鶴塘,繞過去看看他,順便叫他上船吃頓黃古魚,熊爹一餐吃了個十二分飽。曾爺爺回去后,他索性書都不讀了,天天泡在白鶴塘附近湖面,露出一個小腦袋鷺鷥一樣張望,天真的以為曾爺爺又會經(jīng)過白鶴塘,會再喊他上船吃頓飽的。可是白鶴塘來來往往的漁船很多,唯獨沒有他盼望的那艘。

我二奶奶偷潲桶里的碎米這件事,終究沒能瞞住同樣恨不能戴好幾副眼鏡找吃的鄉(xiāng)鄰們,被人告發(fā)后,我二爺爺他們只好帶著熊爹搬遷到黃土包。一天,食堂開飯時,熊爹見在外忙活的養(yǎng)父母還沒回來,就取了三塊餐牌打了飯,看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本來扁扁的肚子更加餓。他一時沒經(jīng)受住誘惑,也忘了淺嘗即止的初衷,一不小心把全家三口人的飯全吃了。因怕二爺爺他們責(zé)罵,熊爹慌忙躲到生產(chǎn)隊田里的扮桶里,擔驚受怕的躲到天黑后,因太怕想象中的鬼,又自己跑回茅草棚。他被我二爺爺逮住一頓好打,寸來寬、裂著縫的篾片不知打斷多少根。打得實在受不了時,熊爹哭著向二爺爺哀求:“爺,別打了,我會被打死……”幼子的眼淚與苦求感動不了盛怒中的父親,二爺爺又拿了一根死命地打……見養(yǎng)父心硬如鐵,熊爹只好轉(zhuǎn)而求助于正在用幾粒碎米煮野菜飯的二奶奶求饒,二奶奶也無動于衷。熊爹見求助無望,索性伏在地上,任他們發(fā)泄。也許是打得手痛起來了;也許是怕打死了,不好向他大哥交差,二爺爺終于住手了。過了許久,昏沉沉的熊爹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沒有死,從地上慢慢爬起來,一步一步蹣跚著挪出那茅屋的門。熊爹在外游蕩許久后,因還殘存著對自己親生父母的一些模糊記憶,忍痛朝著新沙洲方向跑……

摸黑跑了幾十里地,終于在第二天清晨,跌跌撞撞來到河邊。渡船的老人因他沒錢,又衣衫襤褸,加上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不肯渡他過河。說盡好話,賠盡小心,直到說出差點忘了的親生父親名字,那人才想起我爺爺家好像是有個從小過繼給二叔做崽的孩子,才大發(fā)善心的渡他過河。

過河后,熊爹遇到老鄰居魯家滿娭。滿娭看見這叫化子一樣孩子,呆住了,“這不是……熊家三伢子?”熊爹連連點頭,滿娭連忙牽著他,把他送回闊別幾年了的“家”。

熊爹站在大門口,看著屋里的親生父母,淚眼汪汪地叫了一聲“爹、娘”。我大爺爺和奶奶看著這個邋里邋遢的孩子,半天沒回過神。門外的熊爹突然意識到自己喊錯了,又小聲喚了聲“大伯、伯媽”。奶奶這才回過神,門口這小叫化子就是自己過繼出去六年的小兒子,沖過來一把抱住他痛哭不已。熊爹的姐姐,我的姑姑也跟著淚流滿面……

一陣唏噓后,奶奶搬過一條凳子讓熊爹坐下,熊爹半天沒落座。奶奶見熊爹坐不下,扯過熊爹一看,看見兒子那條分不清顏色的褲子的臀部處被血結(jié)成了硬殼,又是一陣嚎啕大哭,“這苦命的孩子,那天殺的老二……”怕扯下那條爛褲子又添新傷,我姑姑拿剪刀來幫忙把褲子剪開。她邊剪邊流淚,而身為當事人的熊爹竟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回親生父母家后,鄰里鄉(xiāng)親送了他一個外號“大腦殼”。我幼時,一直為熊爹有這樣一個綽號而驕傲,因為鄉(xiāng)下人認為“大腦殼”是頂聰明的人,熊爹但笑不語。

很多年后,讀了文章《小蘿卜頭》才知道,“大腦殼”是因為幼時極度營養(yǎng)不良而造成的頭大、身軀小的一種近乎畸形的生長。

熊爹享受親生父母的照顧并沒有多少天,二爺爺過來要人。因當時熊爹是過繼了的,在親生父母家身份很是尷尬,我還年幼的姑姑很反感這個多出來的三哥,再加上大家長我曾爺爺發(fā)話,我爺爺奶奶再是不舍還是讓他跟二爺爺他們回去了。

回去后不久,二爺爺跟以前的二奶奶離婚了,又娶了一房結(jié)過婚的老婆,新二奶奶以前曾嫁過姓李的人家,在那邊生兒育女好幾個,嫁到二爺爺家后,沒有親生兒子的二爺爺終于有了自己的一雙親生兒女,這樣熊爹不止是童年沒人疼愛,少年時代也是兩邊父母都嫌棄,在小伙伴中也飽受欺凌,這是后話。

皮影戲

被我二爺爺接回的熊爹,還是時時為滿足肚皮兄的私欲繼續(xù)淘氣,繼續(xù)討打。他自己也記不清,他有多少次跑回親生父母家,又有多少次被我二爺爺以帶親了、舍不得為由接回來讓熊爹繼續(xù)跟著他流浪。

因我二爺爺和我前二奶奶感情不和,兩人分開過日子。二爺爺帶著熊爹從黃土包回到老港公社的湖邊。才三十多歲的二爺爺常年不著家,經(jīng)常把熊爹一人丟在河邊茅棚里。不到十歲的男孩子,膽子再大一個人長期住在荒無人煙的湖邊總會有些害怕。他多次央求二爺爺不要只留下他一人,可是二爺爺為了生存,并沒答應(yīng),他還是獨自劃著小船去遠處的湖上打魚。

為了把白天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留下來,驅(qū)趕內(nèi)心的恐懼,后因個子比同齡人矮許多而被冠以“三矮子”綽號的熊爹(雖然熊爹現(xiàn)在身高一米七五,但是還有許多他兒時的老伙計用這個綽號叫他)充分發(fā)揮他頭大、人矮、精華集中的優(yōu)勢,憑記憶中在垸里居住時看到的皮影戲的模樣找些硬紙片,剪成各種各樣的人物模型,配以從曾奶奶那里聽來的“傳”,開始在小茅棚里演皮影戲。

這天晚上,五六個臟兮兮的男孩子光著上面還有不少爛泥的腳,趴在床上,就著馬燈,圓瞪著雙眼、張大著嘴看熊爹獨自操縱著一堆皮影子演繹《薛仁貴征西》選段。女子出場時他唱得尖聲尖氣、男子出場時又故意粗著噪子,遇精彩處還加以跺腳配音……“依依呀呀”有模有樣,正當唱的癲狂、看的癡狂時,我曾爺爺因擔心孫子,摸到河邊的茅棚來了。見茅棚里好像挺熱鬧,老遠揚起沙啞的噪子:“三伢子,不早了,睡啦……”喊了幾聲沒人應(yīng),走過去推開蘆葦做的門,一看……好家伙,幾個小子趴在床上(床,并不是我們現(xiàn)在所睡的床,是幾根木棍子打撐,橫放幾個蘆葦捆,再在上面放些稻草鋪成的床),如端午鱔魚望月般昂著腦袋看著他那孫子——我家熊爹在灰黑的帳子后“里嘎郞擔”的跳得好帶勁……

可能是熊爹根本沒跟他們演繹過《桃園三結(jié)義》,見曾爺爺進來,小伙伴很不講義氣地跑了。當我曾爺爺從帳子后揪出熊爹時,熊爹已來不及把自己制作的皮影子藏好,只好用手拿著藏在身后。當然,這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動作一下子就被曾爺爺發(fā)現(xiàn)了。曾爺爺罵了一陣后,見熊爹老老實實的低垂著頭,仿佛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犯錯了,下次一定改正的乖巧模樣,就滿意的不再理他。拿起沒收的皮影子左看右看,用小棍子略為一扯,這小紙片就動,他立馬被逗樂了,摸摸熊爹的腦袋,“莫看呢,我這個孫子還蠻聰明的,做個皮影子還真像活的,一扯就動……”熊爹沒說什么,估計心中在暗自得意,或者笑自家爺爺沒見識,皮影子本來就是由小棍子和線控制著一扯就動,如果扯不動它,做它干什么?

受我曾爺爺夸獎后的熊爹更肆無忌憚,到處找硬一點的紙殼,演出曲目漸漸多了,如《楊家將》選段、《孫悟空大鬧天空》、《武松打虎》等。唱著唱著,小伙伴們也會來上三兩句了,偶爾拿起其他的皮影子,各唱各的,一起演出,瘋狂地在床上跳著、蹦著、或者干脆拱著被子打轉(zhuǎn)轉(zhuǎn)……

我二爺爺出去幾天后回來,晚上躺在床上扯過被子一蓋,老覺得涼颼颼的,左扯右扯都沒把被子有棉花的那段蓋在身上,仔細一看,被子哪還能叫被子,中間一個曬墊大的窟窿,沒有一點棉花,這可是剛出嫁的我媠媽看到弟弟蓋的那床已有107個補丁的被子沒一點暖和氣,特意從楊梅山送過來的新被子,二爺爺一時氣極加心痛拽過熊爹一陣狠打。打得有多重熊爹自己也記不得了,他只記得因為這頓打,幾天起不了床,就擔擱了高小(小學(xué)四年級)的畢業(yè)考試。

老港公社給熊爹留下美好回憶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我曾爺爺,一個便是他的啟蒙老師聶老師。時至今日,熊爹提起聶老師都滿含深情,“在我心里,老師如母”。

聶老師看沒人照顧的熊爹在冬天還成天光著腳,曾把自己腳上的布鞋脫給他穿。有鞋穿了的熊爹加上曾奶奶用“蚊子卡”(很稀的布,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帳子專用布)短褂,伯父給的一件紗衣,模樣雖不像印象中的讀書人,至少不再衣不蔽體了。

傷好后,熊爹焦急的去找聶老師,老師寬解他:“沒參加畢業(yè)考試沒關(guān)系,反正下學(xué)期要考升學(xué)考試,到時考好一點就行。”

五年級升學(xué)考試,熊爹沒負聶老師所望,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績在兩、三百個同年級學(xué)生中脫穎而出。

回 歸

一兩年后我二爺爺終于和前二奶奶離婚,不久另娶新二奶奶。因這位新二奶奶是再嫁,那邊兒女眾多,所以也無暇顧及滿懷希冀叫著“娘”的熊爹。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中國的國情仍是絕大部分人解決不了溫飽問題。二爺爺婚后,兩人勤勞的為新組建的家庭奔忙,常常忘了熊爹的存在。

一天,十二歲的熊爹放學(xué)回來,經(jīng)過大隊碾米房,看見一位老社員正趕著驢子碾米,熊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咽下了多少口水,看著磨子下白花花的大米被鄰居掃走,看見磨縫的粗糠里依稀夾雜著白色的碎米又是怎樣的欣喜若狂,又怕別人看見又怎樣壓抑著自己的激動,這都不是生于衣食無憂年代的我們所能揣度的。

不知等了好久,老社員終于端著米牽著驢子走了。也許是因為一下子拿不動這許多東西,又也許因為別的。一向做事有始有終的老社員居然沒有把磨盤清理干凈,留下了那些夾雜著碎米的粗糠。早已饑腸轆轆的熊爹看著那些還在粗糠里的碎米自然欣喜若狂,從不知誰給的布袋子書包里把書倒出來,把磨縫里的殘留物一點不漏地裝進書包,急跑回家。

先用簸籮裝著,用嘴吹,希望能吹走糠,留下那些白碎米。一陣忙活,吹輕了糠不動、吹重了糠又裹著米一起跑……后來,又用水,希望糠輕米重能在水中乖乖分離。試過后發(fā)現(xiàn),碎米并不比糠重。多次試驗后,還是碎米與糠交纏著。年幼的他只能作罷,把那些糠、米一起和水倒進鍋里,也許是想熟了再去分,也許是打架的臟腑已容不得熊爹再三考慮,又也許是熊爹干脆地想和著糠一起咽下……正生火煮“飯”時,二爺爺回來了,熊爹因“偷食”嚇得要命,趕緊把灶里燒燃了的還是沒燒燃的些火全部扒出來,想藏起來,左看右看,就只有堆著許多燒柴的灶坑安全些,就把從灶里扒出來的還燃燒著的些火藏進灶坑的燒柴里。

我二爺爺一見,趕忙把他塞進去的東西,搶出來,確定無火險后,揪著熊爹的耳朵,一陣好罵;“你這個化生子,沒人要的東西,忘恩負義的……你是要燒掉老子的屋啊……”然后一記耳光甩過去,“啪”熊爹應(yīng)聲倒在地上。

在地上昏迷了近二十分鐘的熊爹清醒后,回屋拿起篾刀(砍柴用的刀),滿大堤地追趕我二爺爺,直嚷著要殺了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二爺爺這下怕了,等熊爹追得沒勁時,才扭著他,劃著船把他送回新沙洲的大爺爺家。

注:從此,熊爹就正式回到親生父母家,過起了只能喊親生父母做“伯伯、伯母”的尷尬生活。我幼時,因不懂事,老是問媽媽:“熊爹為什么喊奶奶做‘伯母’,不說是奶奶才是爸爸的親生娘嗎?”媽媽說:“你爸幼時過繼出去過。”“后來,他不是回來了嗎?他不是奶奶親生的?”我始終無法理解,明明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為什么要把他當侄子看。“你不懂,長大了就知道了。”媽媽嘆著氣。熊爹和我媽婚后,在我奶奶與我們相伴的近十六年中,熊爹喊我奶奶做“伯母”一直喊到我弟三、四歲后改口叫自己的親娘為“他奶奶”。如今我已不惑之年,因奶奶已作古多年,而不能讓她為我解惑,為什么她硬要親生兒子喚她“伯母”,所以我媽所說長大后會知道是騙我的。

(待續(xù))

來源:市文聯(lián)

作者:林 月

編輯: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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